叔叔离开的时候,曾嘱咐我不要忘记那故乡的树。 那是个相当久远的故事了。记忆里的叔叔是一个温和儒雅的人,戴着一副黑框眼镜。他穿着格子衬衫,有一口亲切的白牙,小鹿似明亮的眼睛里闪着柔和的光。叔叔爱笑,待人接物都很和气。他爱读书,更爱读古籍,喜欢吟咏,对学问的态度却很谦逊。每每有人向他打听一些道理,他总是腼腆地笑笑,诚恳而不失见解地回复。在那个尚还没有脱离贫困的山村里,这样的品性,被人尊重。人们都称他为先生。 于是记忆里的故乡便多出了这样一号人:爱笑,爱书,爱说书的叔叔。我曾一度对这样一个亲切而温和的人充满好奇,比如为什么叔叔爱看书?书打哪儿来?读书有什么用?叔叔总是对我童稚的问题置之一笑,接着便和气地与我谈一些小见解。具体的话语已记不清了,只记得叔叔明亮而有力的眼神,温淳而包含情感的语调。阳光像带着线条的绒毛,绒绒地散在他的肩头,我的眼中,映照出叔叔那张同样年轻而神采奕奕的面孔,倍觉心宽。 那时的故乡已近初夏,苏醒而生机的万物都无声地蛰伏着,像一片光影的海,静候着夏日的激情与蓬勃。叔叔悄然而至,手里捧着一颗新树幼苗。那是三角梅,是一个朴素而绚烂的生命啊。他向我和煦地笑笑,将我召来。他来到小屋后院的山上,小心翼翼地栽起树。他弯腰上前,紧握铁锹,右脚轻踩,一锹泥土便被他轻轻翘起。叔叔接着将小树苗轻轻捧入,用心地护着那苗,一点一点将土拨平。直至小树能安稳扎实地生长了,他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。“你说这树啊,能最终开出那些绚烂的花吗?”叔叔忽然极目远方,问我,又像问自己,“”如果哪天叔叔离开了,你一定要帮叔叔打理好这棵树啊!”我看见有一些晶莹的东西从他眼角滑落,再看,却发现他已转过身,真诚地对树祈祷——原来,叔叔是一名信徒啊…… 后来才知晓,叔叔当年那样热衷读书,原来是为了圆他儿时的夙愿——成为一名人民教师。已近中年的他最终如愿以偿,真的成为一名先生。我听说,他主动去支教援藏。 再后来,偶然见翻出叔叔的照片,忽地想起那年初夏里的故乡,想起那苗新树与叔叔,心思惆怅。也不知那颗幼树生长如何,我毕竟愧对了它。照片里的叔叔正在教书,他还带着那副黑框眼镜,只是人黑瘦了几圈。背景是一间简陋的教室,和一群笑颜正憨的孩子。醇厚灯影中,我望见叔叔欣慰的笑,像开得烂漫的菊,如一位精神明亮的人,渗透出丝丝善意与温暖。 也不知怎样的悦事能使人释放出这样真诚的,安宁的,向心而生的灵魂波动啊!隔着照片里的时空,我望向叔叔,撞见他的目光,饱含坚定与安然。波平浪静的笑意里,一点旷远与深邃。 十年树木,百年树人,愿敬爱的叔叔啊,您能得以承袭您的理想与事业,也愿那颗故乡的树,能经历过风霜雪雨的洗礼,在更迭的岁月中,开出热烈而朴素的花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