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要: 聋子外公他们不敢恋战,德顺排长提着两把匣子炮,领着部队迅速撤出了村子。然而,一点名喜娃不见了。二班长你带着大家向山梁后边撤;一班长跟我进村救喜娃。我聋子外公就是二班长,福来是一班长。排长的话没有商量的余地,交代完就提着枪和福来一块折进村子了。已经稀落的枪声又密了起来,继而又疏了,疏了,疏了…… 外公弟兄三个,聋子外公是外公的堂弟。因为他当过红军,上过前线打过仗杀过敌人,所以我十分敬重他;因为他孤苦伶仃度日如年穷困不堪,所以我非常怜爱他。 我的亲外公排行老大,是一位淳朴、善良、勤劳的农民,他唯一的手艺就是用山里的荆条编笼。每次到我家来,都要挑上七、八个自己编的笼,一进家门,就将笼胡乱地堆放到院子当中,自己也不进屋,就地往院子的阶级上一坐,用草帽扇汗,用粗黑的手捧起茶壶,嘴对嘴喝水。等到身上的汗落了,气也喘匀了,便起身要走。我的印象里外公从没在我家住过,从没给我们买过吃食。外公给我最深的印象只有一个字:抠。有一年正月,我们跟着母亲去给外公拜年,为了一元压岁钱惹得我哭了大半天。外公却一个劲地说:碎娃要钱做什。而聋子外公不同,只要听说我们到了,他那破烂的衣兜里就会膨胀到极限。什么酸枣、草莓、山桃、野杏,应有尽有,乐得孩子们围着他打转转。相比之下,我们更亲近聋子外公。 全国解放后,聋子外公回到了村上。因为十多年一直随部队克敌守城,落了一身的枪眼刀痕,因为榆林城下隆隆的炮火,使他两耳失聪,所以,到老他也没有取亲。回到村上后,他一直和弟弟,我的三外公过。起初还好,因为我舅母是个精灵人。她逢人就说:他二爷是三七年的红军,奖章就有一堆,还有银的呢!过一阵子把老二过继给他二爷,也算续了香火。聋子外公等呀等,老二最终也没有过继给他。原因很简单:政府给他的抚恤金他不要。让他当村干部,他说自己是睁眼瞎子,坚辞不干。三反五反、文革其间别人整理他老领导的黑材料,让他作证,他说:这不是往青石崖上钉钉子,硬整人哩么。 聋子外公碗里的饭越来越稀了,稀得能照出他乱茬茬的胡子和脏兮兮的脸。 几乎再没有人同他说话。村里人说:给聋子说话,等于白费唾沫星。家里人说聋子就不该讲话,因为,他一开口就象椽戳的一样,让人心痛。有一年家里确实紧张,精灵舅母好言好语劝他:到政府去要点救济吧。舅母费了大半天口舌,聋子外公只有一句:凭啥给政府张口哩? 然而,聋子外公并不寂寞,三头黄牛伴着他,牛儿就成了他倾诉的对象。这三头牛都有名字,一头是德顺,一头名福来,一头叫喜娃。每天一清早他就跟在牛屁股后边,怀里揣上三、四个馍进山了,每天晚上他背一大捆硬柴,手拽着牛尾巴就回村了。日日如此,年年这般。夏天来了,聋子外公赶上牛一去几天不回家。晚上牛吃饱了,走累了,就围在聋子外公身边躺下休息。他将牛缰绳套在自己手臂上,头枕在牛脖子上数天上的星星。数着数着,他就睡着了。睡在了轰鸣的枪炮声里,睡在了蛛网一般的壕沟里,睡在了战友们的怀抱里。笑意一丝丝漫上了聋子外公的脸。梦中的外公不再孤独,不再苍老,不再迟钝。月亮站在高高的山顶,忘情地注视着沟底人牛相拥而卧的画卷。山鹊啾啾,山泉淙淙,山花丛丛,凉风习习。睡梦中的牛儿不时用尾巴赶走身上的蚊蝇,睡梦中的人儿不时发一两声呓语,睡梦中的大山不时传来几声兽吼虫鸣。当人人都嫌弃他的时候,山收留了他;当他无法生存的时候,梦支撑着他。他多想永远留在梦里,但他又必须回到现实。每当他醒来时,大山就会听到他一声长长的叹息:唉——,德顺、福来、喜娃。 我曾多次随聋子外公进山放牛,累了就选一块平展展的草地躺下。太阳暖暖照着,山风凉凉吹着。牛在一边吃草,牛头抖动,牛铃叮咚;聋子外公在一旁砍柴,砍刀声声,大山回应。我把眼闭上,眼前一片通明,时有黑星星忽远忽近。我将双眼睁开,时有各样鸟儿从头顶飞过。我看见山顶上一朵朵云在蓝天上追逐,我看见山坡上一蔟蔟花在摇曳,我看见聋子外公额头上的汗珠闪闪发亮。我希望自己也能走进聋子外公的梦,但一入梦,却再也找不到他的踪影,为此我曾十分沮丧。 八一年前后,我外公和三外公都相继过逝了,七十多岁的聋子外公愈显衰老。一年到头,没人能听到他说几句话。那时,我已是大二的学生了,我时时盼着能再去山里看望我的聋子外公。就在我准备暑假其间进山去看他的时候,突然,他来到了我家。他的到来让我们吃惊不小,打我记事起,他从没有到过我家。然而,他开口第一句话就让我们肝胆俱碎,五内惊骇。他说:我已出来快两个月了,一路要饭,一路找,把德顺、福来、喜娃的坟都找着了。我在德顺排长的坟头哭了一天,睡了一夜。好排长呀,咋就死得那么惨,我真想到阴间找排长去呀。七十多岁的聋子外公,说着哭着,我听着哭着,老人封存在心底几十年的苦水,一下子涌了出来。 打青化砭战役那阵子,他们排受命在德顺排长的带领下,潜入敌占区。那是一个陕北的小村子,村口有棵高大的皂荚树,树冠筛下缕缕月光,整个村子沉浸在朦胧的睡梦中。他们的部队悄没声息地停在了皂荚树的树阴下,德顺排长安排了岗哨,交代了几句带着人马拐进了村西头一户人家。先是吱拧的开门声,接着是一声、两声、一片狗叫声,继而村子又复归一派安宁。刚才的一阵狗吠让德顺排长很烦躁。他在屋子里站一会转一会坐一会,聋子外公说:排长,没事。放屁,立到门口去。排长低吼道:有了事叫妈都跟不上了。聋子外公出去了,排长问老乡:村子里的人都可靠吗?老乡说:保长是村里人,昨天回来看他大,还没有走。排长一听:坏了,快,快走。就在这时,叭的一声枪响刺穿了夜的静谧。最先的那一声枪响,恰似一把大锯被折断,带着刺耳的颤音,带着惊悸的哭声从村子的头顶飞过。 聋子外公他们不敢恋战,德顺排长提着两把匣子炮,领着部队迅速撤出了村子。然而,一点名喜娃不见了。二班长你带着大家向山梁后边撤;一班长跟我进村救喜娃。我聋子外公就是二班长,福来是一班长。排长的话没有商量的余地,交代完就提着枪和福来一块折进村子了。已经稀落的枪声又密了起来,继而又疏了,疏了,疏了。 聋子外公他们在山梁后的沟渠里爬了整整一天。饥饿、困倦、蚊虫叮咬都丢在了一边,排长他们的死活让他们等得两眼冒火。第二天夜里,聋子外公带了几个战友悄悄摸进了村子。进村后看到的情景,聋子外公几乎是低嚎着自己对自己说,又似在梦中对战友们说。他把两只粗黑的,关节肿胀的手捂在脸上,老泪就象决堤的水,从指逢间涌出。喜娃从不叫我班长,而喊我叔。他那时才十七岁,却被撕成了两片,肠子都被老鹰野狗叼光了。福来被吊在皂荚树上,舌头吐出来有一拃长。排长就躺在皂荚树下,两个握枪的手没了,身子被刺刀戳成了麻子蜂窝。 聋子外公他们不敢哭,一人抱着一个战友的尸体踉踉跄跄的离开了村子,离开了没有犬吠,没有梦呓,没有丝丝生气的墓穴一般的村子。那晚上的风就如断了气的死人;那晚上的月亮就如死人的脸,衰竭得没有些许动静。陕北的黄土收下了她的三个孩子,高原的脊梁上耸起了英雄的骨胳。 最后,聋子外公悠悠地说:他们死得惨,也死得好,死了就不再受恓惶啦。几十年啦,陕北人还年年给排长他们上坟烧纸,我将来死了,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,还不如跟排长去了的好。 自打这次别了聋子外公后,我再也没有见过他。听说他从此就没有回过村子,去了哪里,亦或死在了何处?没有人知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