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道屋檐上的燕子飞了几个轮回,也不知道村头那棵老榆树的树皮脱落了几层,总之,我在时间的流转中长大了,我记忆中的村庄也在逐渐老去,只是不曾风化掉。
记忆中,那是一块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。冬天,父亲和乡邻们还坐在那里。低矮的屋檐,背后是红砖墙,黑灰色的瓦片低垂着耳朵,仿佛倾听着什么。通常每个人不会说什么,只是静静地沐浴着阳光,取暖,像温驯地承受浩荡的皇恩。我每次回家,首先要打量的就是那个地方,喊一声“爸”,父亲脸上立刻就会阳光灿烂,笑容就像绽放的花朵般颤动。
“来,晒晒太阳”,在乡村,尤其是冬天,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,围坐的老人们也最多。冬天,阳光以一种最温暖最明亮的方式涂抹大地。树上有尚未凋零的叶子,通体金黄,兴奋得直打哆嗦。地上,一条狗蜷缩在阳光里懒洋洋的。乡邻们开始在这阳光里打捞着明灭的往事,交头接耳:谁家的猪养得最肥,谁家的收成今年很好,谁家的闺女腊月要出嫁,谁家的小子又出息啦……他们大口大口饱食着阳光的盛宴。通常,他们都认为这是离阳光最近的地方,是人间的天堂。他们的笑声、叹息声、诉说声像是无数把叮叮当当的小榔锤,把阳光敲成了金子般的碎片。等他们离开时,还夸张似的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尘,即便有贫穷的跳蚤,在阳光下,也会被驱赶得一干二净。
记忆中,有乡邻,有阳光,也有那乡村,只是这些风景已经不变地镂刻在了我的记忆中,任时光流转也不会被冲刷掉。
人是会老的,犹如那记忆中的乡村。老人们头发花白,牙齿脱落,旁边靠着一把竹拐杖,那样子像极了一部接近尾声的黑白片里的旧镜头,存在了我的记忆中,任谁都唤不回去。阳光尽情地舞动着生命的尘埃,照亮着乡村的每一个角落、每一寸土地,此刻也照亮了我的记忆。
但丁说:“在那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,我看到那些重回人间的人无力也无法重述的事情。”仅仅默念这句话,就把我扔在了茫然里。对于我那记忆中的村庄,我也无法再去重述了,阳光里有我的记忆,时间里也有我的记忆,只是不曾风化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