爷爷像一棵萝卜,固执地扎根于故乡的那片土地。时至今日,我们不再强求他将自己拔出,那土地是他的快乐、他的满足。
爷爷的十指就是他的根。那双手上皱纹层层重叠,裂开的口子上缠着的胶布在泥土中渐渐看不出原先的颜色。它们一次次埋入田地,虽然拔出,泥土的颜色却洗不去了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爷爷的根不知扎得有多深,扎得有多久。
我向来有些怕爷爷。萝卜入口有点辣,皮又老又硬,我最怕吃皮。最怕和爷爷讲话,爷爷操一口胶东腔,大着舌头讲话,我听得费劲,并且永远是寥寥几字。更让我搞不懂的是,爷爷从不同意爸爸妈妈让他搬到城里的想法。不能搬,晕车,身体不好……总而言之,不能搬,不要过好日子,宁肯每天扎在地里也不要到城里,无论爸妈怎么劝他他也不肯。城里日子多好过呀,又方便又轻松,那些地又不是人,不会讲话没有感情,可爷爷就是不肯。不光不肯,他还花钱向别人租地种,一个人早上天不亮就去劳作,天都黑了才肯回家。
为什么爷爷不愿进城,我想象爷爷与土地的故事。年轻时,土地是他最宝贵的东西:每个人只能分到一小片地,连田埂都要悄悄地多种一点,那地就跟金子一样。现在,他天天陪着土地。夏天太阳毒得很,可他正午也要在地里耕种。冬日的清晨,他起床开始烧水热车,在咕嘟声和浓重的小片白雾中,他把一棵棵硕大的白菜轻手轻脚地搬到车上,空气却是冰凉的。风像刀,爷爷从来只穿棉衣,一顶旧狗皮帽,他就可以在集市上待一上午把一车菜卖完。
爷爷这样做是为了什么?每当我回到老家,爷爷的平房顶上总会蹲着几只大铁皮桶,里面满满的装着爷爷种的苞米。难得天晴,爷爷挺直腰杆,阳光照着他的脸色泛红,也照得苞米粒好像一颗颗金子。寡言的爷爷,沉默的爷爷,脸上含蓄地骄傲着,心中在快乐。他很满足。
对爷爷来说,土地会讲话,土地有感情。他的根深深扎入土地,一呼一吸都是土地。讓爷爷搬到城里,就像把萝卜拔出土地一样,它的根上还残留着土腥,萝卜会慢慢失去水分,爷爷不会快乐。爸爸妈妈不再坚持让爷爷搬到城里,我想,我们懂得了土地对爷爷的意义。爷爷几乎一生与土壤相伴,他与土地血脉相连,同样无言,他的喜悲,土地分去一半。离了土地,他的生命就失去了依托。
爷爷有这土地就够了,他不需要陌生的城市。土地懂他,我们尊重他,他便得以在他的土地中自在地生活。土地是他的快乐,更是他的满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