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出生在陕北山坳里一个贫穷的小山村,村里的人世代以耕种为业,丰收或欠产,全看老天的脸色。常常在午后,毒辣的太阳好似要榨干每一滴水,男人们仍旧在田里疯了似的挥着农具。而我家就不同了,父亲是唢呐艺人,丰收庆功、红白喜事,无不需要唢呐捧场,而父亲正是用那支据说是清廷流传下来的金锁呐,从村头吹到村尾,即便在那个贫穷的年代,我口袋里也时常有硬币欢乐的跳动。
父亲格外珍视那支金锁呐,每次出演回来必用洁净的汗巾反复擦拭,然后小心翼翼地塞上塞子,装入袋中,睡觉时也将手搭在布袋上。一次家里失火,父亲顶着冒黑烟的头发从火中冲出,怀中只紧紧地抱着那支唢呐,母亲气得哭个不停,埋怨父亲不抢些值钱的东西,父亲低头喃喃道:“这是传家宝,咋能丢?”
我从小便对这支唢呐敬若神明。它如此神气地在那乱糟糟的红事上猛叫一阵,便会赢得乡亲的一片叫好;它在哭声满天的白事上呜咽一阵,又会跪倒一片孝子贤孙。而父亲,坐在太师椅上,风光无限。“唢呐传男不传女”,我通常只有看的份,从不允许吹。也曾有一些与我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孩来做学徒,但都垂头丧气地离开。我忍不住问父亲:“为啥不传呢?”父亲笑着摸了摸我的头,叹了口气道:“你不懂。”见我嘟起小嘴,父亲又笑了:“别生气嘛,赶回来爹给你吹台大戏。”
后来,我渐渐长大了,读了不少书,也不再对那支金锁呐视若神明。但我仍惊讶于它衰败的速度,书上那些流行的西洋乐器好像一下子全涌进了村子,唢呐在一夜间就被排挤到灰暗的墙角。父亲似乎与他的传家宝有心灵感应,精神一天天萎靡下去。日将入的那天,他握着我的手,半天没有说话,最后,只忧郁地指了指桌上那支唢呐。
处理完父亲的后事,我将他最珍爱的那支传家宝放进了玻璃柜。一日,一些外国友人到我家中,看到柜中那支唢呐,兴奋地指指点点。我向他们介绍,这是我的传家宝,是中国传统乐器,兴致来了,甚至讲起父亲的光辉事迹。他们似懂非懂的看着我,一位姑娘小心的问道:“那你可以为我们演奏吗?”我脸一下子涨得通红,面对他们期盼地眼神,羞愧地低下了头。
后来,国家的非遗保护工作越来越完善,甚至出了一部专门讲唢呐的电影—《百鸟朝凤》。我在影院泪落如雨,我终于明白了父亲对他钟爱的艺术那矢志不渝的情感,可我却愧于做这传家宝不负责任的继承人。
至今我也没有机会听到父亲口中的“大戏”,难道就是“百鸟朝凤”吗?我不知道,但我知道,这传家宝,连同这份爱,会在中原大地上愈行愈远。